宫南仙

蓬莱枯死三千树

安蒂与赛博鸡

世界树一呼一吸,就是一个时代的更替。


世界树如每天一般屹立不倒,我的8平米单人舱停靠在1000层的其中一块小平台上,熄了灯,舷窗外透过来象征赛博时代的独特的绿光,尽管往上还有2000层的空间,但由于每一层的廊道交错排布,且中心有四方天井,我依旧能透过天窗看到一小块天空。

那闪烁着机能与智慧之光的、永远黑夜又永恒明亮的天空。

不知道最初建立这种城市体系的人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感受,但每当看到世界树上那一个个小飞行舱的时候,我总觉得这个人受到了细胞的启发。

虽然实际上,是因为历史上曾发生过大规模因为买不起房造成的悲剧。

我们不再需要那种东西了。

我是说,私有是过去式了,在宏大的城市中,在完整的从摇篮到坟墓的运营机制下,没必要几代人共处于同一个生活空间里,虽然根据个人意愿,管理者也会提供这一选项,但是大多数申请了“多人飞行舱”的家庭最后又会吵吵嚷嚷到“飞行舱管理局”登记改为多个单人舱。

就像胎儿时代一样,每个人孑然一身,也终将安安静静,封存在消亡的意识中。

独立是与生俱来的本能,排他也是。

当然,也会有一些特例,比如双胞胎、多胞胎,能够共享生存空间。

但是胎儿之间相互竞争甚至吞噬彼此的例子数见不鲜,不是吗?

“我真的受够了!”他抓着我的肩膀,晃得我以为自己要当场脑疝了。

“如果以后一个人生活的话,记住,飞行舱燃油盖子要盖好,不要拉着手刹起飞,没吃完的罐头要放进冰箱里;如果你找到新室友,希望她能容忍你一周不清理防护服,整夜整夜不睡觉敲键盘,设置7点的全舱闹铃但是根本不愿意睁开你的眼睛用虹膜去关掉它!”

我永远都记得三年前波吕思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“我的好妹妹,我早该意识到,你需要独立生活了。”

我叫安蒂,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波吕思,也是我的前室友,曾经共同生活在30平米豪华双人舱里的室友。

五天前,波吕思,他死了。

 

我不是一个很会赚钱的人,所以直到现在,我27岁了,依旧住在8平米的单人舱里。虽然稍微有点积蓄,但是一旦换了更大的飞行舱,日子就会过得紧巴巴的。

有水有电有燃油,有数据系统有罐头,只是活动空间小了一点,我对现在的生活品质还算满意。

虽然还是很想念之前波吕思支付租金,我只负责一些日常开销的日子。

各自独立生活后,我们联系不多,甚至越来越少——这是所有分舱生活的人必经的情感缺失过程,我们也不例外。

我们只在必要时联系,比如我的燃油箱没有防冻剂时,会不得已找波吕思帮忙,此外并无嘘寒问暖。

所以五天过去,我也并不能想明白,失去波吕思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
但是舱里的全息屏却在告诉我,拥有这个哥哥是一种耻辱。

“世界树的叛徒!”

“让他变成太空垃圾!”

“让我们感谢克瑞翁的伟大决策!”

我整整躺了五天,五天里,全息屏一直在向我展示这些文字。

关于我的哥哥如何潜入世界树顶层,试图篡改维持世界树运行的后台数据,以及他如何被顶层的人抓住、处刑、发射进太空。

如今他进入了不知名的轨道,成为了一颗“卫星”。

臭名昭著的“波吕思”卫星。

我想我该感谢如今的生活模式,谢天谢地,没有人因为我是波吕思的妹妹而跑来骂我,甚至黑进我的飞行舱系统,搞一些让我的抽水马桶倒流或者个人屏蔽全透明的把戏。

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是波吕思的妹妹。

但是我知道,他在天上,在遥远的太空里,看着我呢。

“我的好妹妹,我早该意识到,你需要独立生活了。”

我仿佛看到他依旧摆出那副睥睨的态度,严肃又忧郁地对我说。

他在天上,在比3000层的天空树顶更高的真空环境里,永远不会腐烂。直到我衰老、死去,被清理人拖出飞行舱,在公共熔炉里化为轻烟与灰烬,他也依旧遵循着轨道的引力,东升西落,“寿”与天齐。

仿佛我们从不曾同在一个屋檐下,不曾同在一个子宫里。

我关了全息屏。

起床,洗澡。

被温柔的水汽包裹,想象也不受控制地驰骋,白雾里隐约浮现哥哥的脸,水花飞溅的形状都会让我想到星星。

擦拭身体时,我庆幸自己长得十分瘦小,洗澡会省一些水,也省一些时间。而这一定是拜哥哥所赐——他还是胎儿时夺去了太多营养,所以他高大、健壮、俊美,而我总是一脸倦容,看起来枯黄憔悴。

真是个不体贴的哥哥。

但是,波吕思,我即将为你做一个重大决定。

 

匆忙吃过早餐(葡萄舒芙蕾口感的罐头食品),我驾驶飞行舱到了燃油站,对工作人员说,3000层。

“一万,附赠防冻剂。”

我刷了虹膜,加满燃油,拎着防冻剂回到舱里。

开机,拔杆,设置航路。一飞冲天的压力让我胸口发闷,各层巨型廊道的灯光从舷窗飞掠而过,平台上密密麻麻的飞行舱如同毛孔,每一次蠕动都是世界树的呼吸。

我要去3000层找克瑞翁。

 

“请让我去接回哥哥吧!”

我开门见山地对面前衣冠楚楚、气定神闲的中年人说道。

他翘着腿,坐在半透明的全息长桌后,长长吸了一口能量棒,吐出泛着赛博绿色的光斑。

“不行。”

我咬牙,看着他大理石雕刻出的、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一般完美的轮廓,虽然已经衰老了,但年轻时的风采还依稀可寻。这副模样,波吕思也有,或者说“有过”。那是在这个时代早已不那么被重视了的、一种名为家族遗传的东西。

克瑞翁,世界树的最高掌控者,当今民意推选出的领袖,做出“将波吕思发射到宇宙轨道成为漂浮的太空垃圾”这一决策的人。

我们的叔叔。

“叔叔。”我踌躇许久,小声呢喃着这根本不熟悉的称谓。

“哦?”

克瑞翁抬头看我,我心虚地低头,这种求人时才用到称呼的做法也令我感到难为情。

“不行。”他俯身到桌子上,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上,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。

“要知道,发出的指令如覆水难收,一旦更改决策,影响的不是某件事的结果,而是一以贯之的威信。”

“我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失去威信的人吗?”

“您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违背亲情的人吗?”我打断他,“尽管我们已经不像从前的人一样,要埋到土地里,但这世界上哪有让人在太空中漂浮的道理。”

“尽管……我知道哥哥他犯了错。”

“当大家的狂热褪去——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,他们会质疑您的决策,会再次站在人类情感的角度对您进行口诛笔伐,就像他们现在对哥哥所做的一样!”

“叔叔……至少想一想,我们,我们曾经在同一个飞行舱——”

“那正是世界树存在的意义。”他猛地站起来,高大的身形让我恍然间像是看到了波吕思。

“安蒂,你知道为什么世界进化的趋势是去亲缘吗?”

“你看窗外,俯视你脚下的世界树,这张立体的网上,是相互依存又彼此独立的人们。”

“氏族、王朝、社群、家庭……人们以‘存在’的形式,对社会的构成进行了种种尝试,不断地组建、瓦解、重组,一路走到今天。在一次次教训中,我们总结出的经验是,私有是限制世界利益最大化的枷锁。而亲缘,恰恰是私有的一种体现。”

“你其实也是受益者,安蒂,试想一下,如果社会要求你成为某人的妻子、母亲,你将不被允许独立生活在自己的飞行舱里。你是个作家,对吧?想一想,你将纠缠在与丈夫无尽的柴米油盐里,为晚上谁收拾碗筷消耗不必要的思考,你的孩子要在你的飞行舱与学校之间穿梭往返,你会担心他在路上会不会遭遇小飞行器的撞击,在这样的环境下,你要写你的……嗯,推理小说?这还是你的工作比较自由的前提下。”

“举个例子,你身处的这个地方,在我的世界树组织里,这些男男女女,他们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,他们从产房里被抱到托育机关,由教育家进行最规范的启蒙,开发个体最鲜明外化出来的潜力,一路专业化培养,从而发挥一个人最大的价值。”

“他们不用做饭,除了专业厨师,不用洗衣服,除了清洗机操作员,不用带孩子,除了教育工作者。工作、娱乐、休息——你知道曾经的人们为了追求这些,有多困扰吗?”

“所以我不明白,你,和你哥哥,为什么在从机构毕业后还会选择成为共同居住人。是的,我们现在不称一个飞行舱的人为家人,而是共同居住人。”

“当然,我们允许个人意志的存在,但你们并不能代表大多数。要知道,没有人会因为家庭的原因被左右职业、婚姻,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模式。”

“所以,安蒂,没有人会质疑我,没有人会愿意牺牲自己的权利,甘心换取历史已经证明无效的那些东西。除了……你的傻瓜哥哥。”

“请回吧,让你的哥哥继续在天上警示那些企图过去式死灰复燃的人——如果还有这种人的话。”

“叔叔!”我冲到桌子前,狠狠用拳头砸了桌面,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,但我也有我的理由。

“海蒙,请她出去。”

办公室的门开了,克瑞翁的秘书匆匆进来,他不容我解释,抓住我的手臂就往外拖。

“喂!”

那是个正值青年的男人,虽然没有哥哥那么高大,但我肯定打不过他。

“叔叔!克瑞翁!”我心里像憋着一团电流,噼里啪啦地打响火花,“你会后悔的!”

“你会被人们更狠地踩在脚下,比你们对波吕思更残忍!”

砰的一声,大门在我身后闭合了。我狂跳的心还没安顿下来,那些火花烧灼着我,我不停地发抖。

“抱歉。”

那个叫海蒙的青年一出门就松了手,他带着遗憾与怜悯看着我。

“小姐,请回吧,在克瑞翁下令扣押你之前,回到安全的地方去吧。”

我说不出话,瞪了他一眼,默默踏上浮梯下到一层,抓起大门口的防护服套在身上,噔噔蹬地冲回自己的飞行舱。

 

“xx!”

我重重踢了一脚操作台。

3000层太高了,我从来没上来过,这xx的高度需要大量防冻剂维持燃油状态。在这里,燃油价格一般,但单独购买防冻剂十分昂贵。

越到高处,你就需要越多的防冻剂。

拎起附赠的那瓶防冻剂,我打开燃油箱盖子,吃力地摸索阀门,试图拧开它。

波吕思,我叹了口气,要是你在就好了。

终于,我撼动了那个顽固的阀门,它的牙关松了,谢天谢地。

油箱吞噬着防冻剂,我使劲振动着瓶子,不舍得浪费一滴。

赠品只有一点点,我得趁着它耗尽之前驶离这个是非之地。

再次用尽力气闭合阀门,然后抬头,踮脚,我伸直了手臂去够引擎盖的把手,却在盖子即将关上的一刻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……盒子?

 

回到舱里,我对着盒子研究起来。
它看起来像是常见的飞行器的黑匣子,用卡扣固定在燃油箱的盖子内部,我好奇地用扳手撬开它。
一团破烂的花花绿绿的塑料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我把它拎出来,很轻,看不出是什么东西。
盒子底部有一张打印出来的字条和一只风筒一样的东西。
“插电,吹它。”
哦吼。
我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波吕思的恶作剧了。
因为上一次,和之前每一次,打开燃油箱盖子的人都是他。
我的哥哥,在死后居然还想捉弄我一次。
你在天上看到我会不会再笑我是个蠢货呢。

但是我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,让风筒呜呜地吼着。
那团塑料皱缩了,膨胀了,扭曲了,像是雨季过后被遗留在旱地的蚯蚓,疯狂地抽搐蠕动,盘曲弹跳成各种畸形的模样。
但还好,不是蚯蚓。
那东西不再变形了,它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地站在桌子上,鲜红墨绿的外壳变得熠熠生辉。
那是。
一只鸡。
“波-吕-思——”
我把那只塑料鸡扔到地上,仰天大叫。

 

xx的这只鸡,浪费了我的时间,我驾驶着飞行舱,恨恨地想着。

我正在去往航天旅游局的路上,尽管那家伙跟我开了玩笑,但我也得把他从天上带下来之后再算账。

我要把他埋在养鸡场旁边!

航天旅游局的保安引导我停靠下飞行舱,套上隔离服,我匆匆冲进大门。

“买一张去太空的火箭票,单人舱,8平米,载重不超限额。”

“10万,请刷虹膜。”

我对着镜头瞪大眼睛。

那文员抬起头,诧异地看看我,欲言又止。

“支付失败?”我有点疑惑。

“恐怕是的,小姐,您不具备购买火箭票的资格。”

“我信誉良好,有资金保证!”

“不,不,我是说,您被拉入购票黑名单了。”

文员指着他面前的显示屏对我说。

“喂!什么情况?”

“你还不懂吗笨蛋安蒂!”

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。

“xx,闭嘴!”我连忙捂住耳朵。

“嘿,这位女士,请你注意用词。”文员以为我在因为黑名单的事情骂他。

“这是克瑞翁干的!”

“哦不,抱歉我不是说你……你xx快停下!”

文员脸上的表情凝固了。

他按下了警报按钮。

“我没有骂你的意思!你听我说!”我知道他要叫人了,可这只是个误会,“你不能——”

我急忙去阻止他,不留神脚下一绊,手掌下意识地跨过柜台撑在他的键盘上。

“啪”地一声,屏幕黑了,与此同时整个大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。

我想我这下有麻烦了。

四面八方涌来的安保人员几乎就要堵在我面前,我还想解释什么。

“跑!”

耳边响起一个果断的声音。

我迟疑了一下。

“愣着干什么啊快跑!两点钟方向!快!”

我一咬牙,按下隔离服上的加速按钮,脚下一蹬。

“十一点!”

“一点!加速,哦向左转!”

“快!快!”

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拐过这么多弯。

按照声音的指示,我几个闪避钻出人墙,夺门而出,直奔我的飞行舱。

“傻瓜安蒂!这当然是克瑞翁的把戏,你这都看不出来吗?”

“你是谁?”我发现声音是从隔离服里传来的,所以外面的人听不到,我也不能捂住耳朵拒绝它。

“我是伟大的波吕思所创造的具有高级智能的赛博生命体。以鸡的形式存在。”

“你不是在舱里吗?”

“我的创造者赋予了我对接任意对讲系统的能力。”

“……好吧,我姑且认同你的‘高级智能’。”

我一个箭步钻进舱里,果然看到那只鸡正站在桌上,昂首阔步慷慨陈词。

“克瑞翁猜到你要自己去太空了,早就把你加入了黑名单。”

我摘掉头盔,它转过头,看我关上舱门,随机一脚油门,驾着飞行舱冲出去。

“所以你会觉得我去买票这件事很蠢吗?”

“一般蠢。”

“可恶!那我到底该怎么办。”

“有人规定只有航天旅游局有航天权限吗?”

“当然,我是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唯一的民用机构不是吗?”

“这只是世界树运营者的规定。”它调整好飞行舱的自动前进模式,扑腾着翅膀站在我面前,“让波吕思‘上天’的那些人的规定,你还觉得这是正确的吗?”

“但是……”

“你已经决定逃亡了,还会在乎路上闯不闯红灯吗?”

我打个寒噤。

它说得对,我现在想做的事情,在克瑞翁他们眼里,和漠视他人生命是同等重罪,甚至更加恶劣。

我试图救赎的是一个破坏世界树根基的人。

我破坏的是世界树的根基。

“编号0522!编号0522的小型飞行舱!请立即减速,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,你已多次闯红灯,请注意安全!请立即减速!”

……我怎么没想到这家伙举的是实例呢?

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减速。”我瞪了它一眼,“我可不想还没来得及把你那伟大的创造者拉下轨道,就先被扣光飞行里程。”

“你可真是个遵规守纪的好公民。”它扯着破锣嗓子讥讽道,“但是恐怕,你做不到。”

它指了指后视镜。

航天旅游局的安保人员正开着追击车紧随我们身后。

“天呐。”我叹气,把原本要减速的摇杆推到了加速的一端。

我,27年好公民,终于走上了末路狂花浪迹天涯的道路。

 

“额,安蒂,我想飞行舱要没油了。”

我倒吸一口气,回头看看仍然穷追不舍的旅游局保安。

“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这种情况下去加油?”

“我是让你别管这个飞行舱了,先跑了再说!”

“笨鸡!你知道这个飞行舱是我花多少钱租的吗?我的积蓄根本没办法偿还它的造价。”

“我不知道,但是我知道你要是被抓住就要在监狱里蹲到天荒地老。”

“我为什么要跑呢?明明可以解释的事情不是吗?”

“解释什么?因为你和一只鸡聊天所以和航天旅游局的工作人员发生冲突,还肆意操作面板导致正在发射的小型火箭偏离轨道,坠落在距离世界树组织三公里的信号塔上吗?”

“……嘿,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”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
“你自己看——”

它用尖尖的喙指向投屏上正在播放的新闻时,我彻底无语了。

他们居然录入了我最丑的一张备用证件照,还播放给整个世界树的人看。

波吕思,你真是给我送了个祖宗。

“跑哇安蒂!你左右是要被通缉了,还在意是因为危害公众安全还是缴纳不起赔偿金吗?”

“……你记住,我不是因为相信你才这么做的。”

 

我盯紧了仪表盘,操纵杆在我的手心里握出了汗,我把油门踩到底,用最后的一点油量,在建筑物之间穿梭了几个来回,将最后两公里设置成自动行驶,整理好身上的隔离服。

没有任何要携带的东西,虹膜识别可以绑定一切。

“嘿!你不要我了吗?”那只鸡扑闪着翅膀,对我呱呱大叫起来。

“你不跟着我,兴许还能活得久一点,否则你就要去陪你那伟大的创造者了。”

在一个逼仄街道的转弯处,我深吸一口气,拉下舱门把手,扑面而来的气流没给我犹豫的时间,直接将我吸到飞行舱外。在惯性作用下我向后倒去,额头撞到了世界树的某个廊道连接点。

我居然忘了流速快压强小这个简单的道理。

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。

 

“所以你现在成了一只无枝可依的小鸟吗?”

男人依旧是一脸的怜悯与遗憾,我讨厌他的神色,这让我想起自己在克瑞翁面前受到的奚落,想起我那被人仰天唾弃的哥哥。

但是我不能表露出来,因为我正躺在他的床上,裹着他的被子,还喝着他倒给我的咖啡。

“如果你没有用比喻的话,你刚刚说的应该是波吕思留下的那只鸡。”

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,把杯子放在床头,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,就引发了我全身上下关节的震颤。

“嘶——”

“你该庆幸自己没摔断骨头。”

“海蒙先生。”我打断他的话,“我想知道,你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。”

“我认出你是那个家庭制鼓吹者的妹妹了,实际上……说到家庭制,很惭愧,我也很想念我的母亲。”

“看不出你也是个另类。”

“不,其实很多人在某些特定时刻都是另类。”

 

不是我一个人在渴求另一个人的存在。

在我为了对波吕思的不知道什么情感而惹下麻烦时,世界树上的某些飞行舱里,某些克制的灵魂,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生而孤独。

他们读过书,知道在前世界树时代,“家人”应该生活在一起,为了彼此的生活出谋划策,能坐在一起,热热闹闹地吃很多种类的饭菜——那些用不同工具叮叮当当加工后,用燃气加热出来的东西。

我喜欢吃葡萄舒芙蕾,也知道有很多葡萄舒芙蕾口味的东西,但我不知道,葡萄舒芙蕾也可以经由“家人”们的手亲自做出来,也不知道,它可以被端上一张围满了人的餐桌。

我们都不知道。

“很多人都在怀念吗?”我哑然。

我们彼此隔绝太久了,舱门一关,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。

“就我目前的调查而言,是的。”

“你向克瑞翁报告了吗?”

“按流程,当然。”

“但他没有表态?”

“该怎么说呢……”海蒙仰在座椅靠背上,双手交叉摩挲着,像极了克瑞翁,“他也没经历过前世界树时代,但是就前人经验来看,没有人真正进行过恢复家庭制的尝试,所以他也不能贸然决策。”

“是啊,毕竟如果恢复家庭制,会有很多人提出寻访亲人的需求吧?而且,飞行舱、职能分配、社会环境,都会是棘手的问题。”

“不,最重要的是,世界树运营机构的权威。”海蒙摇头,“一旦基于社会化的秩序被破坏,那么运营者的存在就会受到质疑,这不仅对克瑞翁是个威胁,你我也会因为迷茫动荡的社会环境而面临未知的危机。”

“你们考虑的还真多,我听不懂,也不感兴趣。”我嘲讽着这个大谈局势的年轻人,“我只是想安葬我的哥哥。”

“安蒂,谁的哥哥都是哥哥而已,只有你的不是。”

“不是哥哥还是姐姐吗?”我翻个白眼。

“我是说,你的哥哥不只是哥哥而已。他是一个符号……从他被发射到太空的那一刻起,就不再是某个人了。它象征着克瑞翁拒绝前世界树时代的决心,它意味着没有人可以恢复家庭制。它必须在那里,悬在每个人头顶,作为一颗令人胆寒的星星,直到降解,化为灰烬。”

“这不对!”我嚷嚷着,虽然我完全理解海蒙所说的一切,但是这太残忍了,“他做的事可以被符号化,但是他是我哥哥,是个会帮我修理飞行舱、添加防冻液,还会因为我散漫颓废数落我的活生生存在过的人!我想……无论是好是坏,被当作符号的只能是发生的那件事,不是做这件事的人……”

“但是克瑞翁不能把一件事发射到天上去。”

我哭了,拉过被子捂着脸,哭得撕心裂肺。

“他……没有真的伤害任何人……他什么都还没有做……你比我知道的更多……海蒙,你知道的对吧?……他只是个成事不足的笨蛋……”

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我头上。

“是的,他还没来得及修改数据就被捕了。说起来,你目前造成的危害倒是比他还严重一些。”

一定要提醒我,我还有一堆烂摊子要面对吗?

“别哭了,至少这段时间我不会把你交出去,安心吧。再说,如果真有哪天你被抓获了,你也不希望到处报道的都是你哭鼻子的照片吧?”

“我知道……但我真的很难过……”我抽噎着,觉得自己的眼泪快把被子浸透了。

突然,他硬抢走了被子,我试图捂住脸,手腕也被他一把握住。

“我明白。”海蒙轻轻叹气,用力拍拍我的脸颊,“但你要怎样才能安静下来呢?”

 

世界树是没有夫妻一说的,在这里,没有谁是谁的丈夫,也没有谁是谁的妻子,男女相恋时寻欢,厌倦后告别,彼此没有契约,也不必担负什么责任。

我经历过。

我现在也在经历。

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培养皿,而海蒙正在试图给我一些菌群。

“这是作为交换吗?”

“你非要这样理解的话也可以。但你本来也是个挺可爱的女人……”

波吕思都没夸过我可爱。

“嗯?”我忍不住把头偏向窗子,却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。

那个花花绿绿粗制滥造的东西站在窗户外面,正侧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们看。

“走开!”我推开海蒙,猛地坐起来,抓起枕头就要往窗户上砸过去。

“等等!”海蒙拦住我,他显然也没太反应过来,“这是什么?”

“那只鸡……我哥哥做的那个电子垃圾……就是它侵入了我的对讲系统,我才会惹下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。”

“它能侵入任意对讲系统吗?”

“是的,它自己说是的。”

海蒙穿上衣服,去打开舱门。

“你去哪?”

“我想,它可不是什么垃圾……”

 

我从未想过,自己的人生可以这样戏剧化。

安蒂,28岁,作家,促成家庭制回归计划的灵魂人物,家庭制推行先驱者波吕思的妹妹。

这是人尽皆知的身份。

而人们不知道的是,我也是世界树新锐中坚工作者海蒙的恋人——家庭制推行后的预备役妻子。

一年前,当海蒙和我一同起草那份宣讲稿时,我并未想过自己能获得什么,只是觉得,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。

人就是这样,拥有得越少,越敢于绝境逢生。

“那么我们说好,如果失败了,我亲自将你送进监狱,但是我会保证你余生过得相对安全;如果成功了,别忘了在合适的场合,说你该说的话。”

“你真是一点风险都没有。”我抱怨道。

“不,安蒂,想想我把你救回来的时候,那天我就透支了全部风险。”海蒙扳着我的肩膀,直勾勾盯着我,“而那时我完全不知道可以连接通讯系统的鸡什么的。”

我说不出话来。

“你没有选择了。你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,何况你藏不住。”

海蒙突然吻了我,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下,浅浅的接触。

“勇敢点,把稿子写完。”

 

我佩服海蒙的勇气,他敢于在看不到结局的时候,做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决定。

而更重要的是,他早已经为此准备了很多年。

因此,当那只鸡被安装上扩容装置、对接到世界树所有居民的对讲系统、大声朗读出我的故事时,没有人能阻止,没有人知道我身处何地,没有人知道谁在帮助我完成这一切。

那不过是一篇平常的文章,海蒙说,越平凡越好,写一写波吕思是怎样帮我换防冻液,怎样在批评我自由散漫的同时帮我收拾烂摊子。

以及我失去他之后怎样仰望那看不见的轨道。

再平凡不过的流水账,却掏空了我全部的精神,以至于写完稿子之后我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,落笔的字字句句,都在唤起我体内淤积的思念、落魄与不甘。

所以我并不知道,那之后满屏对我的声援与对克瑞翁的声讨,究竟是抓住了那只鸡读的哪句话作为重点。

他们各说各的,甚至因为彼此的分歧吵得不可开交,但我知道,不管他们在吵什么,都是满腹牢骚终于找到了出口而已。

出口是我,是那只鸡,是我在天上闪烁的哥哥,是日后可能因言行获罪的漫天繁星。

那可能是他们每个人自己,或者未曾挂怀过的至亲。

当世界树的一片叶子撼动一整个神经,每一条脉络,都开始有回响,渐渐形成一片共鸣。

当我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怜悯之后,海蒙公布了我的所在,也意味着,他公布了自己的位置与所作所为。

媒体沸腾了,我们居住的飞行舱不断有人来访,我有问必答,没有隐瞒也没有虚构。

到关键时刻,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:“是的,海蒙救了我,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,给了我家人一样的温暖。”

“我想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种温暖,我们孤独太久了,没见过相互依赖的眼神,不知道同类相拥的体温。”

“如果是前世界树时代的话,我想,我愿意,成为海蒙的妻子,在同一个屋檐下,相守一生。”

 

改变一切需要多久?

从我被推到风口浪尖,到海蒙被誉为英雄,从克瑞翁被迫退出组织,到世界树机构重新洗牌。

只有一年。

个人飞行舱占的比重越来越小,家庭舱逐渐成为主流;社会化抚养赡养的行业逐渐转型,飞行舱中育婴养老的设备一路畅销;退出历史舞台的民政局重新获得关注,婚姻登记手续的必要性在一次次的会议上被论证……

世界树发生了巨变,而我没有。

我们换了大一点的飞行舱,大部分时间我不出门,偶尔会精心打扮,和海蒙一起出席活动,其余的时间,我继续写着文章,和我们的支持者积极沟通。

海蒙越来越忙了。

那张年轻人坚毅的面庞,在一年之间,染上了急躁不安患得患失的神色。

他真的很忙,忙到没时间答应我,让我去太空接回波吕思。

 

“海蒙,今天工作顺利吗?”

听到开启舱门的声音,我迎上去抱住他,像一个妻子迎接她晚归的丈夫。

人们太久不曾拥有这样的习惯,我们都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练习。

“托你的福,还不算太糟。”海蒙捏了捏我的腰。

“……所以并不顺利吗?”

“你应该多看看各种信息。”他抓着我的肩膀,把我凑到他的面前,“而不是花费那么多时间埋头在你没用的小说里。”

“我跟人们互动了,没发现什么异常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只关注支持者,系统会自动给你匹配更多类似消息的。我需要你多看看那些不一样的声音,然后整理出资料和对策。”

“有人说什么了吗?”我心里涌上一种不安。

“旧势力还占有许多席位,你不是不知道。”他不耐烦起来,“只要新制度引起了任何程度的争议,这都会让他们群起攻讦我。”

我想,一定是发生了什么。

“一些即将进入大学的年轻人发布了视频,表示家庭干预了他们的人生规划与专业选择;许多老人从公共养老机构迁出之后,反映子女未能给予相应的赡养;而你,安蒂,你简直成为了许多女人的公敌。”

“我?”

“你应该去街上看看,有多少女人开始分发抵制家庭制的传单——大到为了她们的受教育权和育儿自由,小到为了不想给丈夫做饭。”

“可这些问题不都是家庭制引起的。”

“那你该去想办法说服他们,而不是安逸地待在飞行舱里故作轻松地指点我!”

海蒙对我大吼起来,我第一次感到惊恐。

波吕思也吼过我,那时我从未害怕。

“抱歉……我不该这么激动。”

海蒙看出了我的不安,他正在尽量让自己平复下去。

“没关系,总会解决的,我相信你的能力,我的妻子,我最好的伙伴……”

“海蒙,别再这么凶了。”我把头埋进他怀里,“我想看到一个,和大众面前一样,温文尔雅斯文和善的你。”

“家人要分担情绪不是吗?抱歉。”他叹气,抱紧了我。

“不说这个了。”我抬头吻他,用满腔信赖深深地交付呼吸。

当我们喘息着凝视对方时,他的手搭在了我的纽扣上,而我终于又问出了那个问题:“海蒙,我可以去……接回他吗?”

他的手停下了。

“我真的……等了好久,已经一年多了,你不用和我一起去,我能自己安排好日程,也知道该找哪些媒体做报道,知道该怎样宣传,我……”

“不行。”

海蒙第一次说不行,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。

“你以前会说再等等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,不等到逼不得已的时候,不用走这个苦情路线,这是咱们的起点,也只能是最后的底牌。”

“我不明白,他不是什么底牌,他只是我哥哥。”我困惑,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本没有关联的人像讨论筹码一样,讨论与我血脉相连的哥哥。

“安蒂,你明白吗?波吕思不再是一颗耻辱的星星了!他是一位伟大的先驱,在夜空中警醒世人,要遵循人性,要认同人类共有的感情。他应该留在那里,日日夜夜,时时刻刻。”

“海蒙,我们做的这些努力,难道不是为了让亲人回到彼此身边吗?”

“让世界树上的家庭都团聚一堂,而你例外。因为,安蒂,你必须求而不得……人们从你的悲剧中汲取愤怒、哀伤与不甘的力量。你的悲剧是他们力量的源泉,除了继续自我牺牲,你别无选择。”

“海蒙……如果此刻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,你会去见她吗?”

“我知道她在哪。”

我惊讶地看着他。

这个人让我觉得陌生,让我觉得,他不再是那天晚上对着陌生的我倾诉不安,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的海蒙。

“半年前,我就知道她还安好,但我不会去找她了。记住,你我都是悲剧人物,具有最鲜明的色彩,一旦悲剧有了大团圆的结局,它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就会变得脆弱、不堪一击。人们会说:‘嘿,那小子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,我们不用再同情他了,去关注关注那些被逐出圈子的老家伙吧!’人就是这样的不是吗?从天平一侧倒向另一侧,从二进制的1倒向0,我们总要设法留住支持者——”

“够了!”我推开他,“想留住支持者的是你,没有我。从始至终,我都没有想过家庭制什么的。”

我突然抑制不住地落泪,不是难过不是悲伤,只是难以言喻的失落:“也许波吕思想过,但这与我无关,我只是想把他带回世界树上,再和别人一样处理,让他安安心心不受打扰地融入进这片数字废土。至于其他的,海蒙,我想都没想,只是顺着你的意思来而已。”

“别说傻话了,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,不管你想不想支持家庭制,你都没办法改变我们当初的选择不是吗?”

“我写那篇稿子的时候,想的只是让他们别再通缉我,只是让大家别再骂我的哥哥,我不知道一切都发展得……这么顺利。”

“你不满意么?”

“我多希望我没有被大家这么关注。”我叹气,“我后悔了,海蒙,我从没想过要获得这么多,也失去这么多。”

“都已经什么时候了你还说后悔!”

海蒙再一次对我大喊,我不知道我说错了哪一句话,只觉得烦躁不断从喉管里翻涌上来。

“真的后悔的话,就让它告诉所有人,你不想你哥哥了,你想过原来那样一个人的生活!”

他抓住了什么东西,摔到地上,然后径直去洗漱睡觉了。

那是一只昂首挺胸、花花绿绿的塑料鸡。

一年前,当它完成任务之后,我们拆掉了它的锂电池,让它安安静静站在我们墙上的展柜里,记录着往日的惊险跌宕。

我看着它,它看着我。

窗外的赛博绿色更加耀眼,天上从来都没有星星。

看不到太阳的世界,自然看不到星星,我们对这种事物的理解,来自于各种记载下来的前世界树时代的信息。

我知道所有人都看不到波吕思,但我知道他在那,像真正的星星一样熠耀生辉,反射着太阳的光。

夜深了。

 

“您好,麻烦带我去海蒙的办公室。”

站在世界树组织的入口,我对接待员打个招呼。

所有人都知道,我是海蒙的妻子,尽管家庭制尚未推行到夫妻证明这一步,但所有人都默认了我们的关系。

“海蒙先生在开会,您先在这里稍等。”

接待员回到一楼去忙她的事了,我一手拿着今天整理出来的那些舆论热点,一手紧紧攥拳,在屋里徘徊四顾。

时间不多了。

“你来干什么?”海蒙推门看到我,惊讶不已。

“来送文件。”我强作镇定,把文件递给他。

“你可以等我回家再说的。”他有点疑惑,我平时向来有些拖延的坏习惯,他没少为这发脾气。

“我知道你要得急。”我想了想,又补上一句,“左右人们情绪走向的事,应当分秒必争。”

“你可以给我发信息。”

“我向来不信任数字化的东西,你知道的。”

“你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周到过。”

我们对视许久,他低下头,左右踱步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“我先回家了,晚上见。”

我转身要刷虹膜解锁,突然手臂感到一阵剧痛,整个人被拉扯着向后倒去。

“海蒙,啊——”

他一只手就抓住我的手腕,用力向后抬着我的手臂。

我眼前全是斑斓的黑白噪点,听到的声音也变得遥远。

“给我。”

他打开我攥紧的拳头,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。

“放开我!”

我挣扎着站起来,怒气冲冲瞪他。

“电池呢?”

“你问我干什么?”

“你难道真的想让那只鸡复活吗?”

“我没拿什么东西。”

“你想让所有人像当初听到你的故事一样,让他们听到什么新的消息吗?”

“我说了我什么都没有做!”

“它太危险了……它不能轻易由某个个体操纵……”

“所以呢?这和我有什么——”

突然警报声大作,我们同时停下,寻找声音的来源。

“是数据库。”海蒙皱眉,他显然想起了波吕思那时做过的事。

“你在这里等我。”他留下话,匆匆出门。

我目送他离开,从扎起的头发里取出锂电池,然后刷开窗户,踏着窗台纵身一跃。

“安蒂,我们去哪?”

 

昨天早上,海蒙天没亮就出门了,他走后我面对落地的舷窗呆呆坐着,那只鸡依旧在地板上。

它在笑我。

海蒙,从你那天救我的时候开始,你的计划就进展得无比顺利不是吗?你也并不在乎什么制度的变化,你只是借我的故事、借那只鸡的力量,去获得你想要的东西。

其实,从我去找克瑞翁的那天开始,你就早已在心中推演这个计划。在我的身上,你看到了一种可能,一种能够唤醒大部分人情感的东西,在我的身体里透着微光。

你抓住了那缕光,他抓住了权力。

我走近舷窗,伸出手,我不知道自己能抓住什么。

那是一张熟悉的脸。

苍老了,但是自由了。

“克瑞翁……叔叔……”我控制不住地落泪,说不出原因。但我知道那不是愧疚也不是同情,只是一个沦落之人对另一个沦落之人的同命一悲。

但就在这一刻,我终于有了勇气,我佩服自己的勇气。

 

“叔叔,我们去航天旅游局。”

我怀里抱着那只鸡,那只用赛博力量传递信息、操控人心的怪物。

克瑞翁卸任了,但他在组织中还有许多伙伴,一场小小的警报乌龙并非难事。

“我可以送你去军用航天基地。”

“不用了,我想做的事只是我的个人行为,它不该牵连太多力量,也不该被赋予太多额外的意义。”

沉默良久,他问我。

“孩子,你恨我吗?”

我该如何回答?

如果不是他对哥哥做了这么过分的事,我也不会有后续的种种困扰,也不会历经一次次选择,把自己置于无法自主的境地。

但我发现,所有那些在差不多职位上的人,无一例外,都会在任何事上做出与克瑞翁相似的决定。为了权威,为了秩序,为了世界树。

那究竟是他们自己的决定,还是盘踞在那个位置上的幽灵,默默在背后推着他们,推动整个世界树的运转维系。

我或许能理解克瑞翁,也能理解海蒙,但我不愿意折服于这个幽灵。

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。

就像家庭制或社会制对那个幽灵来说都并不重要一样,真正去在乎、去权衡、去争辩的,也只是那些奔波在廊道路口,用传单掩埋赛博绿光的普通人。

我装回了那只鸡的电池。

“嘿安蒂!好久不见啊!”

那只鸡用它刺耳的声音大叫。

你比传单有用得多。

网路信息会被篡改被消除,纸质材料时效与范围又那么有限,只有你——波吕思留给我的赛博鸡、新奇到让所有人畏惧的不知名力量——喧嚣中一唱定音的利器。

“安蒂,你的稿子带来了吗?”

我从腕表投屏里调出文件给克瑞翁看,关于我对海蒙限制我人身自由、操纵一年前整起事件、任由波吕思在太空漂浮的控诉。

“很好,现在导入到这只鸡的内存卡里。”

我们检视过,现在赛博鸡的肚子里,只有这一肚子的“怨气”了。

沉默的航程,只听得到机械运转的轻微嗡嗡声。我们谁都没有说话。

“到了,保重。”

 

在克瑞翁的帮助下,我顺利买到了票,乘着浮梯,上升到了小火箭的入口平台。

我抱着鸡,一步一步往前走去。

我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任何波澜。

“拦住她!”

是海蒙。

我低头,透过脚下的玻璃栈道,看到他驾驶着单人的飞行舱疾驰而来,从舱门里探出身子,手里拿着一把激光切割枪。

“安蒂,把那只鸡放下。”

我加快了脚步,向火箭跑去。

海蒙和他的手下一起向栈道开枪,我脚下的玻璃被切割成一块一块,坠落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响。

我的脚步不得不落在残余的玻璃碎块上,开始扭曲、交错、散乱,但我就要登上火箭了!

余光瞥见脚下,各种爆闪的灯光交织成一片陆离色彩,克瑞翁的旧部下也到了,他们用佩戴的催泪弹和麻醉枪向海蒙一伙发起攻击。

抬起头,这是最后50米。

体力正在耗尽,我跑得越来越慢了,捧起赛博鸡,我用力向前抛去。

“快!飞过去!”

它的仿生扁羽在天幕绿光下流转着宝石一样的光泽,我第一次见它张开羽翼。那尖尖的铁喙,那流线型的身姿,那蜷虬的脚爪。

我从一只鸡身上看出了鹰的影子,它会让报晓声在更广阔的苍穹传递。

它的脚爪抓住舱门的一刻,一束激光扫过它的翅膀,它发出一声哀鸣,但仍然飞进了火箭运载舱里。

我眼前越来越模糊,但还能隐约看见舱门的方向,脚下感觉不到与栈道的接触,四周的光斑慢慢拉长成一片光影。

“啪”的一声。

我低头。

海蒙对我脚下开了一枪。

空气变得滚烫,发出带着震动的轰鸣。

克瑞翁让塔台按下了发射键。

光影向下延伸,我在一片火焰中坠落,手掌在虚空中无意识地一抓,握住了赛博鸡被击落的一片羽毛。

 

海蒙,我知道,我永远是你最有力的筹码,也永远是你最忌惮的伙伴。

克瑞翁,我知道,你一定会让我作为牺牲品,让所有人为家庭制受害者唱起挽歌。

 

“我是安蒂。”

“如你们所见,我正在火焰中消亡。”

“一个不愿涉足制度更迭却深陷其中的悲惨灵魂,一个震撼了你们却也欺骗了你们的悲剧象征,正在唯一理想破灭的道路上一往无前。”

我仿佛看到克瑞翁诧异的表情,仿佛看到海蒙不知所措地睁大双眼。

他们都不想让波吕思回家,他们都想让我成为一个不会说话的盟友,证明对方的罪恶。

数据可以更改,但文字不会。

旅途的最后,我用纸笔写下了一段话,喂给赛博鸡。

它早将这段话烂熟于心,在太空中读完原稿之后,续上了新篇。

“就像0和1构建起了无限的数字空间,它们是肇始的元素,也是理解与表达的极端。当你做出判断、表示态度的时候,要知道它们组合成了无限多种选择,你不必被桎梏在两者之间,从天平的一侧向另一侧攀缘。”

“我不是家庭制的受害者,也不是社会制的反叛人,我唯一想做的事,其实本来没那么难。”

“去思考,去思考吧我的朋友,我是你能听到的声音,但不是你左右你选择的扳道工。谢谢你愿意为我的悲剧献上热泪串联的珍珠,但我更期待看到你将一页页客观冷静的杂感祭奠在我的墓前。”

我一直在下坠,仿佛没有尽头,火焰从我身边褪去,绿色的、01组成的序列正飞速擦过我的身边。

我像是在数字的长河里溯回,看到了前世界树时代的辉煌。

璀璨的宫殿,陌生的、宽袍大袖的人,长枪、火炮、航船,雨林里高耸的金字塔;

然后是裂谷两岸的草原,奔跑的兽群,刚刚直立行走的人类;

我还看见鱼的登陆、鸟的分化、真菌的繁荣,看见一片蔚蓝中似乎有生机萌发。

蔚蓝逐渐黯淡,犹如无光的夜空。

波吕思,你被流放到永恒岑寂的空间,而我正向时间的起源坠落,但我第一次觉得,我们就像仍在同一个子宫里,我们并不遥远。

 

“还有,请记住天空中又多了一颗星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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